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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父亲的那一杯铁观音茶

         清明后,同事们纷纷喝上了新茶。见面大家就多了一事:评茶。

        新茶已经到了,但我仍然喝着铁观音陈茶。

        这铁观音是父亲过年送我的,用两层方便袋扎着。这茶是父亲一个人从山上一片一片摘下来的,又一个人摸着黑,锅上一把锅下一把炒出来的。

        父亲七十好几的人了。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把它喝完,不能糟蹋掉。

        父亲的茶叫“炒青”,样子不好看,没有专业的炒茶机,全是手工做的。采下山的鲜叶,当晚就要炒,炒好还要尽早卖,一天一个价,采茶炒茶连轴转,格外累人。

        炒茶,先放在锅里杀青,锅就是做饭的大锅;然后放在匾子里搓揉,直到揉出“汗”,匾子是平常晒粮食的匾子;最后,再放进铁锅里焙干,铁锅烧得发红。我曾伸手进锅里翻炒,被烫得龇牙咧嘴。父亲的手是老手,不怕烫,烫也没法子。他教我以茶翻茶,抓住就放,动作要快。

        茶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茶叶的颜色有些旧了,那是故乡泥土的颜色;茶叶的形状有些粗大,那是故乡茶山的形状;茶叶的香气有些走了,那是故乡平淡的风的气味。天天捧着它,看着它,饮着它,天天就像回到了故乡,回到了童年,回到了父母的身旁。茶叶是一条通往故乡的小路,带我回家。

        闭上眼睛,就能看到我家屋后壮硕的大山上,那层层的茶园。

        这茶园跟我的岁数相仿,最早是集体的,后来,每家分了一块。随着我的上学、姐姐的出嫁,我们都迁走了户口,每走一个,就要放掉一垄至两垄,最后只剩下父母两人有限的几垄了。靠山顶的,茶的品质好,但父母都先后放了它们,留着山腰和山脚的。他们岁数大了,爬不上去那么高的地方。

        靠山顶的地方,还有我家的几棵茶,2003年4月13日下午,母亲就是为采这几棵茶而倒下的,再也没能起来。后来,医生告诉我,登高也是诱发脑溢血的一个原因。

        母亲去世后,那几棵茶,父亲再也没去采过,不知它们现在怎么样了。

        清明回山里老家,一来给母亲扫墓,二来探望父亲。父亲近年新添了糖尿病,好多东西要忌口,这让我很头疼——买东西头疼。人老了,穿戴不讲究,就讲究个吃喝。

        见到父亲,父亲的精神很好,一个人的日子也过得井井有条,这让我很高兴。每次回家,我都是蜻蜓点水式的,即来即走,这让父亲充满着夕阳一样的依恋。临走前,他问我要不要豇豆种,他这个种去年结得不坏;又问我要不要端午堇,回家栽在院子当中,到端午的时候,花开得好看。他总有说不完的话,他总愿意我多呆些时间,他总是送了一程又一程。

        于是我常常想:母亲要是活到现在,该是个什么样子;有了母亲,我的生活又该是个什么样子。我现在脑海中,还是她最后一次送鸡蛋来的样子,吃过饭匆匆回家摘茶的样子,突发脑溢血昏倒在茶山上被七手八脚抬下来的样子。母亲走的时候,指甲缝里尽是茶绿,脚上面沾了很多新鲜的黄泥。

        这些年,母亲一直不曾入我的梦境、打扰我的睡眠,她还是如生前那般地不愿麻烦人,什么事都肯替别人着想。

        记得有一年清明,我突然心血来潮,骑车回家。到家时是晌午时分。大门锁着,门口的索上晾着几件湿衣裳,树阴下面,一只母鸡带着一团一团鹅黄的小鸡苗。我知道,他们下田去了。再看大门上有父亲的粉笔字:“我们在畚箕洼锄麻草,钥匙在老地方,早饭在锅里。”我找到钥匙,开了门,放下东西。拖开锅盖,锅里面熏着一碗饭,一碗熟菜,熟菜上有两只煮鸡蛋。

        父母怎么知道我要回来?那时我在单位当团委书记,很少回家的。

        他们是不知道我回来的。他们只是准备着我回来,他们在清明前好些天都在思默这件事,他们是盼望着的。父母对于子女,一生都是盼望着的,都是随时准备着的。

        有了儿子后,我懂了。对于儿子,我不也是盼望着,随时准备着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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